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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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裏昂站在顧清實驗室門外,宛如一頭要出欄的豬。

顧清的實驗室其實只有他自己。他需要別人幫忙做什麽的時候會去各個分支的實驗室分配任務,別的實驗室有難點的時候會在他每天固定來訪的時候交給他,沒有哪個人會來他這裏敲門。所以,只要他走進去,就要和他單獨在一起。裏昂深吸了兩口氣,肋下一疼,又咳嗽了幾聲——算了,呆一會兒、被罵一頓都不會死,如果骨頭真的折了,才會死。

他試了一下自己的指紋,門無聲息地開了。

顧清沒在。

裏昂很久沒來了,好像上次來還是七八歲的時候。屋子裏整整齊齊的,像一個商場裏書房的樣板間。他繞著屋子走了幾圈,在顧清桌子上看到了幾份拍賣行的冊子,他隨手翻了翻,裏面有幾幅很好看的,起拍價也很驚人,他小錢庫裏的那些錢在那個價格面前可能約等於零。

裏昂將冊子放回去,在一面墻壁的角落裏看到了很多小孩隨手塗鴉的東西,還有一些汽車的水晶貼紙,排成星星或愛心的形狀。裏昂簡直為小時候的自己不齒。他從桌子上拿了一把尺子,然後費勁地坐下去,一點一點地向下刮。

他聽實驗室裏的人提起過,他三四歲的時候,顧清時刻將他帶在身旁,這些蠢東西一定都是那個時候留下的。裏昂越擦越惱火,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小時候那麽沒有素質,他長大出去和人打架,掉地上的血都會自己擦掉的。他一張一張地撕掉那個組成愛心形狀的汽車貼紙,最下面的貼紙撕掉以後,露出底下“papa”的塗鴉。因為有些年頭了,貼紙拿掉,但那個愛心的形狀還在,上面圓,下面收攏,心尖上墜著幼兒稚嫩的筆跡。

裏昂忽然感覺身體裏的水分都蒸發了,聲帶幹成兩片薄薄的紙。他馬上把地上那些撕掉的貼紙又撿起來,手忙腳亂地往回拼,但是那些貼紙撕下來容易,貼回去非常艱難。裏昂忍著肋骨疼,按照原來汽車的形狀,一遍一遍地蓋“papa”兩個字,都失敗了。

“我幹嘛來呢?”裏昂對著墻壁自言自語,“我自己去醫院也能看。我有錢,還不需要幹活。”他笑了一下,把尺子撿了起來,一點點地刮掉那幾個字母。心形還是心形,但沒有指向,讓他感到安心。

裏昂將那些貼紙劃拉到自己屁股下面,不想再繼續弄了,他好怕掀開其他的貼紙,得到的是同樣的答案,或是更驚世駭俗的什麽秘密。他又把已經刮花的那塊地方弄平整了一點,試圖營造出什麽都沒發生的感覺。弄到尾聲的時候,他聽到背後的門開了。

“幹什麽呢?”顧清進來之後問他。

“面壁思過。”裏昂最後劃了幾下那個字跡,“我昨天和別人打架了,沒有告訴爸爸,這是不對的。”

“過來我看看傷。”

裏昂想了想他屁股底下那些貼紙,對他說:“我現在一動就有點疼。”

顧清拿著手持的檢查儀走了過來,半跪在他身前。他頭發長起來了,又是一個有劉海的美男子,擋住眉眼後,咄咄逼人的氣勢少了很多。

裏昂將背心脫下來放在一邊,沖他笑了一下。

“手搭在我肩上。”顧清對他說。

裏昂右手擡起來,虛搭在他白大褂上。

“兩只手。”顧清又說。

裏昂暗罵自己是個傻子,然後將左手也搭上去。顧清又向前一點,然後打開檢查儀,沿著他的胳膊向下,緩緩地在他肋骨兩側來回移動。裏昂偷偷看他頭頂,挺好的,37了這麽熬也沒有禿頂。裏昂咧嘴笑了一下,顧清發旋附近的頭發絲被他吹動了幾根,嚇得他馬上擡起頭,屏住呼吸,維持著最小的空氣需求量。

“你動上面的東西做什麽?”顧清問。

“我沒有。”裏昂下意識否認。

“我每天都在這個地方辦公。”顧清說。

“看它們不順眼,我小時候亂貼的時候,你怎麽沒管管我啊。”

顧清看了他一眼,溫和地對他說:“那塊地方是你小時候的黑板,整塊都是可拆卸的,只是我沒有拆而已。你沒有亂貼,是經過我允許的。”

裏昂有點不好意思,小聲地說:“我說我自己兩句都不行麽……”

“不行。”顧清笑著搖了搖頭。

“哦。”裏昂點了點頭。

“松手吧。”顧清對他說。

裏昂“嗖”地拿回自己兩條差點纏在一起的胳膊,將背心套好。他幹咳了一下,對顧清說:“謝謝爸爸。”

顧清點點頭。

機器“滴滴”地響了幾聲,顧清拿過來看了一眼,笑容消失了,眉頭也皺了起來,臉色很難看。裏昂心突突跳了兩下:“我得了癌癥嗎?”

“骨裂。”顧清瞟了他一眼。

“還好還好。”裏昂放了點心。

“你快進入青春期了,長個子的同時骨骼會變脆,無論是體育課還是和別人打架都要小心一點。”

“他們罵明月,我才和他們打起來的。”裏昂想了一下,解釋道。

顧清點了點頭:“我知道你不是惹事的孩子。”

裏昂感覺春天到了,去年按進土裏的草又要不可控地冒出頭了。

“那個凝膠你堅持用,和繃帶是一個效果。近期都不要去擊劍課了,一會兒我取了藥給你送過去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裏昂把衣服扯平,站了起來,“我中午約了明月,先走啦。”

“去吧。”顧清淡淡地說。

“爸爸。”裏昂忍不住喊了他一下。

顧清不明所以,擡起頭看他,眼神一貫的專註。裏昂喊完以後就後悔了,他覺得自己是個優柔寡斷的廢物,不配當顧家的兒子。

“工作不要太累。”裏昂幹巴巴地對他說。

“工作不累。”顧清認真地答。

雖然骨折但仍活力滿滿的小孩走了出去,留下了一地零七八落的貼紙。顧清看了看墻上的心形印記,撿起一個試著貼了一下,小汽車黏住了一瞬,又掉了下來。顧清站起身,找到了一個信封,將那些貼紙收了起來。

一分鐘之後,離開的小孩兒又紅著臉回來了:“爸爸,那個貼紙……”

“已經收好了,”顧清搖了搖袋子,“去吧。”

裏昂中午吃飯的時候碰上了凱瑟琳。她和同事打了招呼,端著盤子來他和明月這邊,剛坐下就嘆了口氣。

“怎麽了?”裏昂邊吃邊問。

“被拒絕了。”凱瑟琳說:“我穿得特別漂亮,眼神也提前練習過,他都不怎麽看我。”

裏昂心裏的草拱了下土,被他狠狠地壓回去。他舔了下嘴唇,平靜地問:“為什麽拒絕你?”

“說我根本不喜歡他,”凱瑟琳撇了撇嘴,“都是男人的借口。”

【你沒再爭取一下嗎?】明月將小板子平推過來。

“我沒有辦法說啊,說什麽?想躺在你寬厚的肩膀上?想讓你修長的手指捧著我的臉?”凱瑟琳憤憤地說。

【啊啊啊啊啊——別說了!害怕!o(>﹏<)o】

“反正被殘忍地拒絕了,”她嘆了口氣,“顧教授好像有喜歡的人了。”

裏昂被湯嗆了一口,悶聲咳了兩下:“是誰?”

“他沒告訴我,”凱瑟琳憂郁地說,“但我覺得他拒絕我的時候,心裏是有一個人的。”

【這種猜測不好吧?】

“我這麽漂亮的姑娘被拒絕,總得給自己一個理由吧……”

“有很多人喜歡你,”裏昂對她說,“慢慢再找。”

“唉,沈重打擊,需要再歇一陣。”凱瑟琳搖搖頭,遞給裏昂一個小袋子,“藥,格林教授配好的,消炎藥連吃一個星期,不要間斷。這段時間都不要做機械類的工作,安心學學理論就好了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裏昂接過她手裏的藥。

裏昂一下從實驗室的主流工作中被剔除了,明月和賽德萊婭打得來勁,他在對著電腦屏幕構想自己人生中第一個機器人。

它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?

達西偏愛的是戰鬥型的智能機器人,更進一步,他熱愛的是智能機甲,他可以徜徉宇宙,不需要看人臉,永遠認得出自己的夥伴。明月喜歡的是寵物型的機器人,夢想著有一天能夠和機器人聊天,克服自己的社交恐懼癥。

裏昂似乎沒有什麽迫切的需求。他心中的機器人應該是一種能夠讓人類更自由的形式,但是個什麽形式他也說不明白。裏昂想了很久,電腦上還是空白一片。他學會的東西太少了,不能撐起他想要的結果。他空看了一會兒賽德萊婭,收拾了書包,騎車回家。

社區裏有幾個遛狗的鄰居,看到裏昂和他打了招呼。裏昂拐到社區最邊上的路,一口氣騎到了家門口。家裏沒有人,只有他和他親愛的玉蘭樹。春天來了,它又要開花了。它身上的小秋千還在,裏昂將自己的空書包放在上面,讓它蕩起來,然後自己躺在樹下面的躺椅上。

他喜歡機器人,他們的保質期比人類的肉體長,沒有年紀的限制;他們的思想也可以被編輯和凈化,不必等待別人帶走秘密,或者讓人的靈魂在此苦苦煎熬。有了機器人,他可以做很多事情,如果他將來可以成為機器人,那麽困擾他的問題都將不是問題了。

太陽好像下山了,凱瑟琳好像回來了,夜晚好像降臨了。裏昂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,但他並不在乎,沒有人能讓他離開那張椅子,也沒人能阻止他的思考。

顧清淩晨回到家的時候,在院子裏撿到了他迷茫無助的孩子。裏昂不知道在那張椅子上躺了多久,嘴唇的顏色比月光還要白。

“快起來,胡鬧。”顧清蹲在他面前對他說。

“爸爸。”似乎並不在這個時空裏的他顫抖著拉住了顧清的手。

“嗯。”顧清點了點頭。

“如果,人的思維可以在機器裏一直存在著,是不是年紀和對錯就不再重要了呢?”

“嗯。”

“如果,機器的身體無限更換,人是不是就會現在這樣脆弱了呢?”

“你想實現人的永生嗎?”顧清又問他。

“我想做一個機器人,我想讓他實現……”裏昂皺著眉想了想,然後慎重地說:“永恒。”他說完馬上搖了搖頭,略有點焦急地問:“這個想法是不是太大了?我感覺我死前都做不完,這個夢想太大了,是不是?”

“不要否定自己,每一個偉大的開始,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念頭。”

“我可能還是應該從模仿開始……”裏昂對他說,“達西設計的每一款機器人都很好,我可以嘗試一下。”

“那是達西的想象,而你可以在為他工作的時候積累自己的經驗。”

“爸爸,這世界上真的有永恒嗎?”裏昂仿佛剛剛看到他,眼神裏除了迷茫還有祈求。

“你要將那個機器人做出來,”顧清說,“然後讓他帶給你答案。”

“我能嗎?”裏昂輕聲問他。

“真理是人追逐的,不可停歇的腳步。”顧清笑著摸了摸他的頭,“祝賀你,踏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裏昂猶豫地說。

“我會一直支持你,”顧清立刻對他說,“任何方面。”

“我可以很小的問題都來麻煩你嗎?”裏昂問他。

“可以,”顧清點點頭,“我實驗室門上有你的指紋。”

裏昂點了點頭。他看著自己拉著顧清的那只手,它攥得緊緊的,一點都不想放開。

“爸爸,”裏昂松開了顧清的手,小聲地說,“謝謝。”

“外面冷,快進去吧。”顧清站了起來。

“哦,躺太久,忘記了。”

“這種專註的思考是好事。”顧清將他從椅子上扶起來,“正好你這幾天受傷,我想帶你出去一次。”

“去哪裏?”

“去看你的爸爸媽媽,”顧清摸了摸他的頭,欣慰道,“你長大了。”

“我記得。”裏昂點點頭。

這件事他記得,他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以後追問過有關自己父母的事,顧清說等他大了再鄭重地和他說。

“我們明天出發,你晚上好好休息一下。”兩人在房門前分別的時候,顧清對他說。

“好的,爸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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